总结而言就是:辅政有失,举贤有错,愧对辽东百姓,并表示此等情况绝对不会再发生。
张居正说完,朝后退了一步,高声道:“辽东赈灾贪墨之丑,实为我等官员之丑,吾当痛定思痛,恪勤匪懈,以补前愆,不负天下百姓!”
张居正深深躬身。
“吾当痛定思痛,恪勤匪懈,以补前愆,不负天下百姓!”百官齐齐喊道,然后也深深躬身。
辽东的灾民们,很震撼,很感动。
他们必然会将此事传到辽东,让那里的百姓也知晓朝廷的态度。
约五息后。
张居正缓缓直起身来,后面的官员们也都陆续直起身子。
站在后面的沈念,看向灾民们的表情,心中稍定。
在他眼里,这绝对不是朝廷的面子活儿。
这是表态度,许重诺,使得天下官员自省。
日后若还发生这样的丑事,今日致歉的官员都会被绑到历史的耻辱柱上。
张居正环顾四周,又道:“大家还有什么需要帮助或疑惑,可尽数道来。”
灾民们无人走出。
在他们眼里,朝廷已经非常厚待他们,使得他们很快就能返乡了。
约十息过后。
就在张居正准备带着官员们离开时,人群中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。
“阁老留步,晚生有话欲问。”
一个身穿灰白色长衫、书生气十足,年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从后方人群走了出来。
沈念定睛一看。
觉得有些眼熟,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。
年轻书生朝着张居正拱手道:“阁老,晚生是来自临川的一名举子,有三个关于此次灾异的问题想要请教阁老,不知阁老能否答疑”
听到此话,一些官员微微皱眉。
张居正向来不喜儒生言政。
这个年轻举子显然是明年年初参加会试的考生。
他突然站出来发问,若如许多愤青书生那般,抨击朝政,明年绝对榜上无名。
张居正望向他,面色平静地说道:“可以!”
“问一,此次辽东灾异,朝廷无遮无掩,陛下罪己,百官致歉,抚慰灾民,重惩贪官污吏,与往昔相比,令人称赞。有此举措是否因辽东乃我大明边境,朝廷担心生出民乱,若日后其他地方发生此等情况,朝廷可还会如此处理”
“问二,辽东灾异被发现,全靠数名辽东灾民前往户部越诉,当下灾民有冤难告,言路闭塞,不知朝廷接下来会如何解决”
“问三,民间流传,主管辽东的军政主官,皆为阁老亲信,是否因朝堂监察官,畏于阁老权势,不敢巡查,才造成了此次事故,请阁老直言!”
听到这三问,一些官员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。
实在太敢问了!
每一句都是捅人的刀子。
很多官员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些书生辩论,甚至不愿接收任何诉状。
就是怕这种事情出现。
一旦被问得哑口无言,可能名声尽毁,仕途不畅。
沈念听到这三个问题,则甚是欣赏地看向这个年轻书生。
这三问,不算妄议朝政,全都问到了点子上。
正是民间街头许多儒生的疑惑。
张居正若能回答得正确,将能减少很多抨击朝政之言。
就在这时。
人群中有人惊呼:“他……他是临川汤显祖!”
“汤……汤……显祖”
听到这个名字,沈念顿时明白为何看他非常眼熟了。
汤显祖,就是那个写了临川四梦的汤显祖。
隆庆四年,二十一岁的汤显祖便中了举人。
然后隆庆五年与沈念一同参加会试,沈念高中,而他落榜。
之后,汤显祖又参加了万历二年的考试,仍旧落榜。
沈念与他虽不相熟,但汤显祖在京师的名声非常大。
他擅写八股文,以诗文名蔽天壤,乃是明年会试的一甲热门。
此人文采高,脾气也是出奇的臭。
向来不结交权贵。
张居正听过汤显祖的三问,略微思索了一番后,捋了捋胡须,道:“老夫一个一个回复你。”
“其一,朝廷赈济灾民,重惩贪官污吏,完全遵照祖制与大明律而行,对待百姓,自然是一视同仁。赈灾是赈灾,致歉是致歉,此次之后,后续一切以此为例,若有百姓暴乱,那是另外一件事情。”
“其二,灾民有冤难告,在于地方官无能,在于吏治污浊,朝廷正以考成法整治吏治,整体见好,老夫相信至多三年,百姓无须越诉,便可讨还公道!”
“其三,举贤不避亲,老夫用人问心无愧,可使天下人监督!”
张居正一脸正气,直视汤显祖。
此刻的汤显祖,有些不敢与张居正对视。
对方之言,给他一种“事实俱在,问心无愧”的无力反驳感。
当下的他,还非常稚嫩。
根本没有能力与张居正论辩。
张居正接着道:“若不信老夫之言,可倾力在明年春试中考出成绩,入仕监督老夫!”
汤显祖面色微红,拱手道:“晚生受教了!”
张居正点了点头,环顾四周,见无人再问,便转身离去。
……
大半个时辰后,张居正大步走入内阁值房。
一名文吏小跑来到张居正面前,道:“阁老,城外三问之人,乃是临川举子汤显祖,有些清名,要不要……”
张居正扭脸瞪眼道:“要什么他所言无错,不准针对此人!”
“是,是!”文吏慌忙答道,他本想邀功,没想到撞在了墙壁上。
……
很快。
百官在城郊向灾民致歉,汤显祖三问张居正的消息便传到了京师的大街小巷。
百姓大多都是欢喜的,因为这是朝廷尊重百姓的体现。
儒生士子们则是议论纷纷,将关注点聚集到了汤显祖的身上。
有儒生甚是钦佩汤显祖,夸赞他敢于质问当朝首辅。
有儒生认为汤显祖是要邀直名,如年初的御史刘台一般。
还有一些儒生觉得汤显祖问得不到位,被张居正三言两语便打发了,若是自己去问,绝对能问得满堂彩,问得张首辅哑口无言。
此类书生在茶馆酒巷高谈阔论,句句不离朝政。
肚子里似乎有无数条治国良策。
论政结束后,他们转身就去了街柳巷,后者对他们而言,似乎是更重要的事情。
……
四月十六日,近黄昏。
辽东都司,广宁城。
辽东巡抚张学颜、辽东总兵李成梁,还有三位巡察特使:司礼监太监王臻、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曹威、都察院巡安御史于休五人,阅罢朝廷诏令,都是惊得一身冷汗。
没想到朝廷会如此自惩!
张学颜和李成梁都黑着脸。
二人虽没有贪墨赈灾银,但却是辽东的军政主官。
致歉信定然是要写的,俸禄一定是被罚的,也指定会被天下人骂的,没准儿还会降职。
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曹威长呼一口气,道:“依照朝廷诏令,接下来,辽东境内,可能就要人头滚滚如瓜落了!”
其他四人都点了点头。
不杀一群贪官污吏,不足以抚慰辽东灾民之苦,不足以弥补当下辽东赈灾银贪墨之丑。